| 【接上文】 二. 用文字控制叙事的速率，弥补图像的视觉平淡； 阿格特梅尔将样片发给父母传阅后，发现了一个问题：对于照片的感受，父母与他之间存在着错位，父母不能体会到图片的意义与分量。考虑到这本书的读者，大多是缺乏专业背景知识的普通人，这大大降低了图片的魅力与传播性。  Seth Ricketts中士的遗骸抵达多佛空军基地。 很多事件意义重大，但在视觉上毫无吸引力，反之亦然。文字说明之于图像，往往是对时间、地点、人物的细节性交代，或者是对图片的补充说明。摄影师的文字却像电影的“画外音”（sound-over），它“在更大范围内发挥着一种结构的作用” [12]。《9/11 迪斯科之夜》中，时常出现大段甚至整页的文字说明，既是图片的背景信息补充，也像“画外音”一样，“发挥着引申义的作用…既可以加强视像，也可以削弱视像，产生反讽效果…能指也可以保持中性”[12]。 用这样的方式，阿格特梅尔保证了信息传递的精确性，也打击了形式美感对人的诱惑。 文字说明在内容上分为四类：当事人的自述性回忆，宏观的背景与政策变化，人物在死亡前的日常生活，人物牺牲后对父母和子女的精神打击，受伤回国遭遇的次生伤害等等。 作者打破了文字说明惯常的平铺直叙，用概述、停顿、省略、场景[13]60等手法，调整叙事的“时距”（duration）[13]53。除此之外，作者还加入了直接引语、间接引语的手法，或凸显人物性格，或提炼概括，以增加文章的可读性。 举例一张模拟法庭的图片，“概述”加快了叙事的速度，也将上一层的宏观语境，和一张近景的室内图片建立联系，用以小见大的方式，轻松地挑起故事线。  为派遣至伊拉克士兵准备的模拟法庭训练 文字“概述”了美国士兵与伊拉克法律的大背景：“模拟法庭是用来训练军人的庭审技巧的，但在后来的战争中，很多美国士兵既得不到伊拉克司法系统的审判，也没有法庭的起诉，就这么一直被扣押着。2011年奥巴马政府宣布，年底会从伊拉克全面撤军，美伊政府都希望保留5000个美国士兵，也能培训伊拉克的武装队伍。而五角大楼坚持，这些人必须获得法律的完全豁免权，遭到伊拉克政府拒绝。随即谈判破裂，最后一位美国士兵在2011年12月撤出伊拉克”[14]。再以一张流浪狗的照片为例，“场景”文字交代了细节，增强画面的鲜活感，用图片的温馨和文字的残忍的对比，告诉人们，战争如何在一声不吭地扭曲人性。  军人与流浪狗 摄影师用“场景”叙事，讲了一个小故事：“有些流浪狗会在加州巡逻基地附近晃悠，士兵也很欢迎它们。而别人告诉我，几周前有只小狗在士兵的折叠床上尿尿，其他人就把炸弹绑在狗的下巴上，接着拉了引线…三辆装载着重型武器的悍马停在边上，监控着河对岸的山脊线，车子一直有人负责驾驶。傍晚有些驾驶员会偷偷溜到阿富汗盟军的掩体中，一起抽麻药。两个人被抓住，被军队开除并遣返回家”[14]。用不同的叙事速度，故事情节在“在不同时间范畴之间快速地、频繁地转移”[15]。读者对故事时间的感知被“内插，扭曲，浓缩”[13]104。摄影师一直将叙事放在首位，不断变化着文字的叙事速率，补救了一些画面的平淡。 三，叙事结构中的不稳定与稳定，打破线性叙事的乏味。 摄影师编排照片时，并没有依照时间的 “顺序”（order）[13]12，而用倒叙、插叙的方式将它们组成若干小节。小节的照片在编排上，按照一些综合性原则，依次交替出现：如地理上的交替- 美国本土的和战场的；时间顺序的往返- 战争进行时与战后影响的；权力主体的轮流- 个人化经历与国家层面的。 小节与小节之间，虽然故事内容各不相同- 美国士兵参军时的理想与回国后福利被取消的无奈、民众对恐怖主义的愤怒与对战争的迅速遗忘、士兵在前线阵亡的惨烈与烈士陵园管理的混乱等等，但大致围绕着相同的剧情展开- 服役、巡逻或者突袭、抢救、死亡、回归日常生活。用这种“矛盾冲突的持续性周期循环”3）的叙事结构，重复地冲击着读者。 有意思的是，摄影师对8段个人故事的处理，不是简单的“反复结构…并列句”的叙事[12]，而是将故事打散为若干切片，把它们分散在各个小节中，形成了一条暗线，前后呼应的推进着故事的发展。  腿部截肢后的Raymond Hubbard与跟孩子们玩光剑，他主动要求摄影师为他拍照留念。 除了以上一系列不稳定的操作，摄影师也在另一面，做着稳定性的努力。书籍采用了锁线胶装4）的装帧，书芯由10帖组成，每一帖的锁线采用骑马式5），确保打开书时，能完全呈现开页的内容，方便阅读。 因为装订的工艺需要，作者只能将每帖的中页、尾页做成折页3）。在整体呈现上，19个折页几乎遵守着严格的顺序- “折页，14个单页，折页，10个单页”6）。  未打开的折页  打开后的折页 同时折页作为书籍的分隔符，使人稍作停留，稳定一下翻页的节奏，尽量减少阅读的混乱感。折页的内部在排列上也相对自由，不打断主线叙事的同时，内部对外部进行详细的解释说明。除了11张士兵的涂鸦，书中的图片很少有跨两页的大图。它们比较均匀的散落在书中，与折页一起稳定着阅读的节奏。  跨页大图- 墙上的涂鸦“为了石油而死” 小结新闻摄影中所谓的“真相”，往往经过了照片挑选的净化与过滤。面对同样的图片档案，不同人的选片可能截然相反，从而能将大众情绪往反方向引导。“摄影层面的操控，不在于后期与暗房的技巧，而是对图像的选取”[16]。  在9/11之后，美国人的手写标语，内容有既有“战！战！战！把他们全杀光”、“我们该用枪托把他们和孩子的头都敲碎”这样的过激言论，也有“耶稣爱你”、“我们会挺过去，上帝保佑我们”的宗教言论。 通过媒体曝光的局部性事实，观众们只能管中窥豹。在美国的日常战争报道中，战争往往是暴力与绝望的，或充斥着英雄主义的宏大宣传，许多微小的个人故事被刻意隐藏了，并非它们不重要，而是它们可能会影响媒体的立场与倾向。《9/11 迪斯科之夜》用一种温和的方式，提醒着真相的另一面。 彼得·范·阿格特梅尔(Peter van Agtmael)是出生于1981年的美国摄影师，2003年获得耶鲁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，为玛格南摄影通讯社（Magnum Photos）正式成员。2014年他出版的摄影书《9/11 迪斯科之夜》（Disco Night Sep. 11）获得光圈巴黎摄影书奖（Aperture/Paris Photo Book Award），并被《纽约时报》，《时代》，《琼斯母亲》和《时尚》等杂志评为“年度最佳摄影书”。 摄影师网站 petervanagtmael.net 摄影书简介 petervanagtmael.net/disco-night-sept-11 <感谢Peter van Agtmael提供图片版权与相关信息。在定稿过程中，任悦提供了宝贵意见。> 注释 1）又称“图说”，英文作caption。 2）吴宇森（John Woo Yu-Sen）和昆汀·塔伦蒂诺（Quentin Tarantino）的电影常常出现这样的表达。 3）摘自笔者与Peter van Agtmael在2020年8月5日的聊天记录，记录由笔者持有。 4）锁线胶装是指用线将各页穿在一起，然后用胶水将印品的各页固定在书脊上的一种装订方式。与之对应的是无线胶装。 5）在每贴的中心处，在脊线的内外侧做锁线处理。对应的是侧式锁线，类似订书针，在外侧沿脊线做锁线。 6）除了最后一张折页，其余均遵守着这个数列。 参考文献 [1]Thomson, Mark. Coming of Age in Combat: Peter van Agtmael's Disco Night Sept 11 [EB/OL]. [2014-07-03]. https://time.com/3810354/peter-van-agtmael-combat-photo-book. [2]Phaidon UK. Ten Questions for photographer Peter van Agtmael [EB/OL]. [2012-10]. https://uk.phaidon.com/agenda/photography/articles/2012/october/24/ten-questions-for-photographer-peter-van-agtmael/. [3]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. Peter van Agtmael’s Disco Night Sept 11 [EB/OL]. [2014-05-18]. https://www.bjp-online.com/2014/05/peter-van-agtmaels-disco-night-sept-11/. [4] Anderson, Christopher. Review: Christopher Anderson on Peter Van Agtmael [EB/OL]. [no date]. https://aperture.org/pbr/peter-van-agtmael-disco-night-sept-11/. [5]Levi-Strauss, David. Berger, John. Between the Eyes: Essays on Photography and Politics [M]. Aperture. 2003: 3-11. [6]Gourevitch, Philip. van Agtmael, Peter. Documenting War [EB/OL]. [2013-11-14]. www.youtube.com/watch?v=tTvzvyeRt_s. [7]Rosenberg, David. Life Through the Eyes of a War Photographer [EB/OL]. [2014-06-17]. https://slate.com/culture/2014/06/peter-van-agtmael-disco-night-sept-11-examines-the-wars-in-afghanistan-and-iraq-photos.html. [8]Sischy, Ingrid. Good Intentions [J]. New Yorker. 1991,9(9): 89-95. [9]Benjamin, Walter. The author as producer [J]. New Left Review. 1970,7-8(I/62). [10]Estrin, James. Peter van Agtmael’s Eye on America [EB/OL]. [2018-12-04]. https://www.nytimes.com/2018/12/04/arts/peter-van-agtmael-miami-street-photography-festival.html. [11]Colberg, Jrg. A Conversation with Peter van Agtmael [EB/OL]. [No Date]. https://cphmag.com/conv-van-agtmael/. [12]赫尔曼. 马海良. 新叙事学 [M]. 北京大学出版社. 2002: 211-213. [13]热拉尔·热奈特. 王文融. 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 [M].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. 1990. [14]van Agtmael, Peter. Disco Night Sept 11 [M]. Red Hook Editions, 2014: 164. [15]雅各布·卢特. 徐强. 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 [M]. 北京大学出版社. 2011: 60. [16]Cole, Teju. Against Neutrality [EB/OL]. [2016-01-14]. https://www.nytimes.com/2016/01/17/magazine/against-neutrality.html。 图片来源 图12~14：邓喆拍摄 其余图片均由Peter van Agtmael拍摄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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